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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东旭:反体系的体系——橘朴的思想
管理员 发布时间:2023-08-16 08:52  点击:924

从一幕话剧开始。

传道者婆罗门的高徒名叫鸯崛摩,鸯崛摩是个虔诚的信徒,正因为虔诚,他才会在与婆罗门妻子陷入爱河的时候,感到无比的痛苦纠结,他认为那个女人把自己的灵魂引入了外道。某个夜晚,女人来找鸯崛摩,对他神圣的信仰发出了诘难:

“人生不过是物质的集合,除了偶尔的快乐之外还有什么呢?一切主义、一切法则不过是虚妄而已。”

“圣典写的是人生的事,离开了人,圣典还剩下什么?”

“善恶都是空名。只有我对你的爱才是真挚纯粹的力量。真正的人,追求的不是解脱,而是‘业’。”

“彼岸世界我不知道,但人间之事,再没有‘体验’那般真实的了。”

一番对话后,鸯崛摩狼狈不堪,无言以对。这时走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他是佛祖的化身,来度化鸯崛摩,他对女人说:“你有明净的理智和纯洁的情感。但在我看来,你太过沉湎于肉体行为。等肉体衰弱的时候,我希望再见到你,大概那时我们就可以握手了吧。”

女人反驳:“青壮时就沉湎感官享受,衰老了就向往彼岸天国。这种机会主义有什么说服力呢?”

少年回答:“你我之道不同,故今日不能同行,但殊途同归,在路的尽头我们还会相逢的。”说完,带鸯崛摩离开了。

女人用怨恨失望的目光送他们下场。话剧结束。

这出剧名叫《指蔓外道》,写于一九二二年,作者就是本文的主人公—橘朴。

橘朴是日本的中国研究家,生于一八八一年,亡于一九四五年,其人生跨度覆盖了近代中日之间所有的重大历史事件,特别是二十世纪的历史。他热爱中国,支持中国革命,立志一生贡献给中日友好事业,然而在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他却投向了日本法西斯,站到了中国革命的对立面。伪满洲国的“王道”意识形态即出自他手。实际上,橘朴与法西斯始终处在一种相互利用的关系中:橘朴把法西斯当作他实现理想的工具,法西斯则要借助他的才学与影响力。当法西斯发现橘朴及其团队具有“左翼危险思想”时,便掀起了日本战时规模最大的肃清行动—满铁调查部事件。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橘朴不得不一再调整策略,然而历史没给他机会,日本投降后不久,橘朴病死于沈阳。临终,他表达了对中国共产党的认同,并预言了中共的最终胜利。

橘朴一生经历复杂,颇具传奇性,他对历史与现实的判断也不乏洞见。近些年,中日学界不约而同地关注起橘朴来,然而这样一位重要历史人物,至今在思想史上的位置还是模糊的。学界对他有一定研究,但多关注事件,很少关注人本身,对其思想缺乏理解。橘朴的行文特点也是造成现状的原因。竹内好曾评价他:“每篇文章完成度都很低,流动性过高”,“到头来,还是人比文章大,文章无法囊括他”,“橘先生野心很大,但最终连几分之一也没有实现就结束了”,“文章只能传达其人格之片鳞”。竹内的评论是准确的,橘朴追求的不是文章的完整,而是人生、社会问题的答案,橘朴对历史事件做出的评价,只不过是他在求道路上留下的足迹而已,不能看作他思想的本质。

上述这幕话剧展现了橘朴思想的基本结构。剧中的宗教是囊括人生、社会、宇宙的大体系,但橘朴不是鸯崛摩,他并不想做一个信徒,他站在了婆罗门妻子的立场上,对神的体系发起了一连串诘问。在橘朴看来,一切有体系的事物都很可疑,人的体验虽然是一时的、零碎的,但它们是真切的。另一方面,橘朴安排了佛祖化身的少年出场,这个飘然中立的角色,暗示着橘朴抹杀不了心灵深处对体系本身的追求。只不过,橘朴是以激烈批判的方式去接它的,即如少年所说的:“殊途同归。”我们不妨将这种特异的思想姿态称为“反体系的体系”,它表面上反对一切体系,核心却是为了追求一个最终的体系。

要理解这种内含矛盾的思想,先要把握橘朴所处的时代。

橘朴所处的时代是怎样的呢?一言以蔽之曰:旧体系瓦解,新体系未成。以一八九四年的甲午战争为界,日本的明治时代可以分为前期与后期,前期的时代主题是政治。面对西方的威胁,日本士人以救国为己任,赴汤蹈火,不惜其躯,对他们而言,国家民族是神圣的、自明的价值,只有为国,才能实现自我人生价值,“为国”与“为人生”是一致的。

到了明治后期,经过甲午战争、日俄战争,日本不仅摆脱了民族危机,更成功加入了帝国主义列强俱乐部,“为国”失去了目标。而自一八八九年《帝国宪法》《教育敕语》相继公布以来,明治国家体制渐趋完备,压抑了草创期的不稳定性。这样的结果,一方面士人参政被规范化了,草莽英雄“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另一方面,它也切断了过去士人与国家之间富有生产性的紧密关系。“为国”与“为人生”两大主题在这里发生了分裂,进而导致的是人们思想中外部世界与内部世界的分裂,士人—知识分子开始将目光朝向自我内部与身边社会。

但社会也不宁静,战争红利带来了资本主义的高速发展,也带来了大量的社会问题,如公害污染、贪污腐败、贫富差距、社会不公等。一九○四年日俄战争前后的日本可谓举世滔滔:既然国家可以不择手段,发战争财,个人有何不可?于是,追名逐利的狂潮与军国主义的狂热混合在一起,曾经神圣的国家,曾经作为自明价值的国家,至此完全沦丧了。

那个不可侵犯、不可思考的神圣的国家,以及围绕它构建出来的一整套认知、价值体系,在短短十几年时间里迅速走向解体,从认同、信仰的对象,变成了讽刺、批判的对象,这是橘朴亲历的精神史。橘朴在一封信中,宣告了自己对体系的态度,一九二一年三月,橘朴在济南医院疗养,一个叫小森的青年画家送了一幅苹果的素描给他。橘朴看到后,想起了另一幅画面,他把构思写在信中,寄给了友人:

我在凝视小森的画的时候,想到了下面的构图。真的很有意思,你看怎样。

茂密的杂木林,野草繁盛地生长着,光线被阔叶所阻,无法到达地面。小森正在那里拉“野粪”。他是一个魁伟的,拥有野蛮体魄的青年,故而排泄物也足够“雄大”。但因为吃的是健康的粗粮,臭味并不很浓。将此物象,以雄劲的笔法画出来,特别是要绘出青草发出的热气与粪的臭气融合起来的一面,那是在狭窄的空间里洋溢着的天地间的“活气”。

下次见到小森,我一定要鼓动他画这幅画(午前十时四十分)。(山本秀夫《甦る橘朴》)

我们能想象这是一幅要装裱好,挂在墙上的画吗?“杂木”“野草”“魁伟”“野蛮”“雄大”“粗粮”,橘朴用这些词语,礼赞了一种原始的、蓬勃的、无拘无束的生命力,同时也向“文明人”制作的一切体系投下了深入骨髓的蔑视。

旧体系的瓦解,带来了价值的虚无化,造成了物欲横流的心理基础。橘朴对旧体系的反感,发展成了对一切体系的质疑,然而他并没有沉湎于物欲,橘朴一生潜心于调查研究,生活极为简朴,在他心中,对体系本身的向往并没有被抹杀。

橘朴曾说:“我放弃哲学思索已经十数年了。没有条理的人生观,确实不够完美,但积极地去追求它到最后又能怎样呢?这是我有了青年时代屡战屡败的经验之后,产生的一种达观。”(《孙文的人生哲学》)透过这一段文字,可以想象橘朴年轻时的困惑、苦恼及同它们斗争的努力。努力,恰恰是不安于价值碎片化状态的表现。

橘朴总结自己人生观有三个特点:

一、不带一定的形式;

二、独自的;

三、因不借外物,所以对任何细微的行动思维都要不厌其烦地加以研究(《人生观成立的过程》)。

如果把“解体”视为“解放”的话,人只需沉浸于多元主义与感官世界就可以了,何必“对任何细微的行动思维都要不厌其烦地加以研究”呢?这是橘朴的特点,也是他同代人的特点。饭田泰三将橘朴一代人划为日俄战争世代,并分析了他们与大正世代的差异:

日俄战争前后的世代会直面知识“解体”的状况,陷入“自我”的“烦闷”与颓废—由于身份认同的丧失—并且由此开启了“修养”的苦斗。但接续他们的“大正青年”世代就不同了,他们把“型的解体”理解为“解放”,在“教养与无秩序”中,努力去享受知识和美。(《大正知识人的思想风景》)

痛感身份认同丧失,为重建认同而苦斗,这是日俄战争世代的共通点。橘朴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不是作为卫道者去修缮旧体系,而是表现出了彻底否定、激烈批判的姿态。这种姿态表明,橘朴试图以自己为原点,承担起构建新体系的全部重担—这便是橘朴的“野心”所在。于是橘朴就成了一个矛盾体,他是彻底的破坏者,也是最大的建设者。他以一种反体系的姿态,朝着新体系行进;他对一切开放,却又不轻信一切;他热切地追求,又冷静地,准备随时将到手的东西打碎。

实际上每逢价值观转换期,总会出现这样特异的人物,他们一方面激进地批判形骸化的旧体系,一方面则试图以一人之力承担起构建新体系的全部重负。沟口雄三认为,以“余一人之是非”傲然对峙于“孔子之是非”的李卓吾,和一边希求革命一边说“地上本没有路”的鲁迅,就是这样的人(《中国的道》)。由此看来,橘朴亦是此类人物吧,他与鲁迅的对话,应该在这个层面上进行探讨。

橘朴的彻底性,源于他的原点足够低。一九二三年的文章《人生观成立的过程》,他把人的原点定为“个性”。在他看来,个性是人的本质属性,是生命永恒的价值,面对外部世界,个性是人最终的依据。

但是,橘朴并不是简单的本质主义者。他认为人除了个性以外,还有普遍性,普遍性是人类共通的愿望,那就是:活着与更好地活。个性与普遍性组成了人生观的容器:性情。人生观的内容则是思想。个性是先天的,思想是外来的,当个性足够强大的时候,个性统合思想,当思想足够强大的时候,思想改变个性。也就是说,橘朴虽然认为个性是本质和先天属性,但并非不可改变,生命的普遍性需求,要求生命向更好的状态进化,这是橘朴改造思想的来源。

矛盾之处在于:个性作为“生命永恒的价值”,如果不能向更好的状态进化的话该怎么办?是压抑普遍性,还是改变个性?橘朴采取了折中的方法,提出“反省”的概念。他认为反省是“构造人格与人生观的第一要务”,“不懂反省的人,缺乏作为人的价值”,“自我反省是构筑人格及人生观的关键”。在这段叙述中,橘朴一面赞扬反省的意义,一面也限定了反省的范围:反省说到底,是为人生服务的,不能跳入神秘、超越性的领域。例如宗教,就不是反省、内省等行为应该涉及的。

吸收外来思想,光靠读书不行,更重要的是要亲身“体验”,体验是使外部思想内部化的工具。人通过反省,认识自己的个性,并以此为原点,对外来思想进行检视、批判,通过体验将其咀嚼、吸收,使自己成为更好的人—这就是橘朴的改造论。

现状不好,需要改造,这是当时知识分子的一般看法,但如何改造,方向各有不同。大正时期盛行的一大思潮是新康德主义、新理想主义,其代表人物是哲学家阿部次郎(一八八三至一九五九)。阿部主张“人格主义”,他认为人格是先天的、本质的存在,是人的至高价值。人要实现自己的道德理想,使生活建立在真理的基础之上,相信一个主义,就有义务用它来规划自己的全部生活(《人格主义》)。同时期活跃的哲学家土田杏村(一八九一至一九三四)也是新康德主义的鼓吹者,他认为宇宙中最有尊严的就是人格,相对的,人一时的冲动与感受是不稳定的,缺乏普遍性,不能作为人格的基础(《文化主义原论》)。

与橘朴相比,他们是新的卫道者:设定一个理念,教人去接近它。橘朴则是站在人的立场,将理念从空中拉到地上。如果用弗洛伊德“本我、自我、超我”理论来看的话,阿部、土田是要求本我无条件接近超我,橘朴则是把超我敲碎了,给本我吃下去。他最为珍视的是生命的自然状态,无拘无束,张扬个性,绝不能用预设的理念压抑它。

预先设定理念的人,会随着理念的改变而改变。进入动荡的昭和时代,在政府的高压政策下,阿部埋头于日本文化研究,土田则转向了国家主义。不仅他们,包括日本共产党委员长佐野学在内,大批的日共党员与马克思主义者放弃了左翼立场,从马克思主义转向了日本主义,为天皇和法西斯做辩护,说苏联与共产主义如何不好,如何不适合日本。

相反,橘朴非但不预设理念,反而是摧毁预设的理念,因此他的“转向”带有一定自主性。他这样说:“满洲事变给了我方向转换的机会,友人多解释为右倾,对这种解释,我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但就我自己而言,方向转换是我思想的一次进步。”(《我的方向转换》)橘朴的转向不可与日本马克思主义者的转向等而视之。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由于日本国内对马克思主义的肃清,大批具有左翼思想的日本青年纷纷来到伪满,他们聚集在橘朴周围,尝试各种思想与社会活动。虽然最终遭到镇压,但这说明了橘朴在法西斯阵营中保持了一定的独立性。

大上末广、佐藤大四郎、田中武夫等青年学者思想各异,但都能从橘朴那里获得指导与启发,这一点不能简单地用“兼容并包”来解释,它是橘朴的思想之根扎得足够深,成长性足够强大的结果,橘朴所追求的是一个终极的体系。然而,既然是体系,就必须与众人打交道,它不能止步于人生观范围,必须与外部世界的实践相结合。促使橘朴实现人生观与社会改造相结合的,是辛亥革命的失败。

橘朴早年是孙文的崇拜者,一九○六年来华后,他时刻关注中国的变革。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爆发后,他还潜入北京采访了段祺瑞,可谓关注备至。然而革命并没有带来中国社会的质的变化,袁世凯死后,中国陷入了军阀混战的黑暗境地。看多了军阀的跋扈与政客的表演,橘朴倍感失望:“中国的所谓政治在本质上是何等愚蠢透顶的东西啊。”(《支那芝居》)从此,橘朴对精英主导的政治变革失去了兴趣,将目光投向了中国的社会与民众。经过数年的调查研究,他得出了“有这样的社会组织,就必然会发生这样的政治”的结论,而要改变中国“除了改造其社会组织外别无他法”(《政治与民众》)。

日俄战争前后,日本社会处在国家、政治主题衰退,社会、民众力量彰显的时期,因此日本的早期社会主义带有强烈的无政府主义倾向。橘朴亦受影响,他对社会、民众、个性的尊重,与反政治、反精英、反体系的态度是一体两面。

但那毕竟还只是个人倾向而已,经过对辛亥革命的反思,这一倾向获得了普遍性。彼时橘朴眼中呈现的,一边是僵化的官僚体系、无能的政治精英,一边是多样的社会组织和生机勃勃的民众。政治失败了,社会还有可能—橘朴的人生观,经过辛亥革命的历史剧变,与社会改造建立了联系,也就建立了同外部世界的联系。但那不是主体通过外部世界塑造自己,而是主体以自己为依据改造外部世界。明治后期被切断了的国家与个人、外部与内部的关系,以这种方式被重新整合起来。事实上,橘朴的一生就是内部思想与外部实践结合的过程。他最终选择死在中国,乃至嘱咐家人将他的尸体抬到延安去,是其人生观与社会改造结合的最后一步。

橘朴的失败是个人的失败,不是思想的失败,我们今天读橘朴,仍能感受到其思想的生命力。现代社会的本质就是认知、价值体系的多元化、碎片化,生活在这样的社会中,似乎只有困惑是真实的。从统于一尊到分崩离析,在这个意义上,大正时期才是常态,而橘朴无疑是“反常”的那个人:他没有在多元主义的温室里安居,拒绝辩证法的油滑,而是以“反体系的体系”的姿态展开了思想与实践的苦斗。这种努力指向了一个终极的目标,在这个意义上,橘朴一生都是未完成的。

来源:《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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