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息与生命 (De Anima)1
这是一断追逐与捕获的历史。人不断地寻求一个与他相像的生命,试图在相似的躯体,找到失去的气味。对动物,人充满渴望,各种对待的方式只是使人更贴近动物。透过书写,透过狩猎,透过穿戴,甚至透过吃,一种终极的合而为一,将一个外在的生命融入自身。
也许我们会说这是一段奴役的历史,让动物屈从在我们之下,生产出最大功效,过去透过鞭子,让人得以行走更远的路,现在透过实验,让人的科学能得出更多的答案。我们设法在动物身上满足无止尽的好奇,牠们的血肉不但可以成为我们的一部分,牠们的内在性更可以成为天马行空的想象。
为何我们总是有这样的渴望,不停地捕捉动物,设法使牠们成为我们得以掌控的对象?可主宰的客体,可献祭的羔羊,可付诸笔墨的灵感,为什么我们可以面对自身矛盾的情感,以一种自然的姿态看待他,使牠成为生活的一处自然风景,疼惜牠、爱抚牠、崇拜牠,却能宰杀牠。
这些问题的答案可能是一套象征体系使然,使得我们得以运用习俗的方式对待动物,但另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是动物?似乎有种寻求同质的框架,不断逼着我们向前靠近。或许,我们追求的其实是我们自身。重复书写的人类历史,将自己作为客体之后,仍能继续客体化的对象。
他们/牠们
从傅柯(Michael Foucault)对治理性的探讨,现代政治的特色不是培养一个理性能投票的公民,而将人视为一个生命单位,紧密地镶嵌在各种管理阶层,其存在的意义,不是能够行使各种权利的条件,而是随时被剥夺生命的前提下,把自身默默地含括主权之中。人如同动物般的存在,理性、秩序、逻辑,只是覆盖在生命政治之上的装饰,重要的是人被化为基本元素,一个生命,一个户口,一个具有生产力的成员。一位国民,其意义在于生活的种种由机构接管,从国家之眼看到的只是一个单位,我们可知文明并非造就理性的智人,而是造就动物般的生命状态,镶嵌在现代国家的生命政治中。
人的生命系于国家治理,各式各样的机构和法律喂养着他,但相反地,也能轻易地加以剥夺。阿根本(Giorgio Agamben)在《神圣者》Homo Sacer一开始就揭露现代西方政治传统的核心问题:
这个特别的句子「出生与生命(life)有关,但本质地存在是因为好的生活(good life)」,不只可解读为出生(ginomene)涉及存有(ousa),也涉及在政治(polis)之中排除生命(zoe)达成的包括(inclusive exclusion),几乎是以政治作为一个场所(place),生命必须将自身转化为好的生活2,在此必须政治化总是预备好的赤裸生命状态(bare life)(1998:7)。
阿根本提到以「自然生命」(natural life)作为思考当代政治的重要概念,如汉娜‧鄂兰(Hannah Arendt)在《人的条件》 (The Human Condition)中认为,当代政治的转变在于:将自然生命视为政治行动的首要对象,傅柯的「生命政治」(bio- politics),更将亚里斯多德(Aristotle)的名言「人是政治的动物」诠释为:人是具有能力成为政治存在的动物(living animal),复杂的政治技术就是将野兽般的生命转变成温驯的身体(docile bodies)。(Agamben, 1998:3)探问政治的问题回到人的「动物性」(animality),因为加诸在人身上的国家力量,并非基于人的理性,而是人的自然生命,也就是动物性的存在(being of animality)。政治的条件在于能够使用的身体,能够驯服的兽性,但驯服的结果并非理性的公民,而是受到看管的生命单位。
如同牲口一般,必须被限制在一个范围里,接受定量饮食和饮水,定时走动使肌肉结实,可能还需要一位专业兽医定期检查身体,因为健康与肥美是生产力的指针,优良的血统将成为生育的保证。阿根本所说的「生命政治视域」(bioplitical-horizon)不仅如此,他试图找到政治技术与个体意愿的交会处,(1998:6)即例外状态 (exception),一个可以无刑责杀害却非献祭的生命(1998:81)。牠的生在于他死的可能,饲养的牲口出生的一刻,就决定其被宰杀的命运,随时被剥夺生命的可能,确认牠活着的权利,也确认整个生命政治运作的过程。
人如动物一般的存在,成为国家权力渗透与作用的躯体,这样的方式同样操作在动物身上,再自然不过。因为人为动物创造的秩序泄露自己的处境:一段自然生命政治化的过程,一个绝对客体化的主体,一头驯服野兽的身体。
人如同动物般的存在,动物也如同人般的存在。牠们的生死不再是主人任意处置的财产,而是交给机构与法令一系列的管理:出生登记、血统证明、植入芯片、定期健康检查、训练常规,甚至死后的坟墓和葬礼都有规划。动物世界变的井然有序,而且更能跟人配合了。
动物成为政治的领域,一个非人的存在,却充满人的话语。各种权力的干涉和竞逐,动物是人的自我投射,也是人幻想他者的未竟之地。
我们/牠们
当我们试图讨论动物是什么,会发现各种科学(生物学、人类学、语言学、医学等)已长达几世纪为这个答案划定范围,不论范围的边界如何充满争议与武断,最终的结论推向一个否定的回答:「动物非人」。人拥有动物缺乏的东西:语言和理性,动物没有人的这项条件,所以只能是动物,然而,语言和理性是人的文化产物,动物的意义建立在人的缺乏状态。
阿根本谈到人类科学的机器(anthropological machine)3 如何在排除/含括的过程中界定人,「的确,正因为总是预先假设人类的存在,实际上这种机器制造一种例外,一个无法决定(indeterminacy)的区域,外在不过是自内在排除之物,内在相继也只是外在的含括」(2004:37)。动物并非从自身得到界定,而是得自人排除的特质─动物性。动物性是人意图摆脱的内在,而人性反而是一外在人的创造。
动物性无关动物,动物性是人性否定的一面,反成为人理解和定义动物的方式。动物性是自人身上驱逐的概念,因文明教化必须拋弃的内在,是界定自身为智人(wise-man)的另一种方式。人性是一个否定的条件,否定内在人的动物性以确立自身。人以人性界定动物性,或说以动物性界定人性。因此动物性和人性是两个互相界定的概念,人性不能没有动物性的存在,作为其反映自身存在的一面镜子。人性意图排除动物性,将其视为他者,却在不自觉中显露了「牠」。就像理性非/理性、主体/客体、自我/他者的对应关系,并非互不干涉的两端,他/牠们是共生的双胞胎,强调他者,使自己更加明确,若要理解自身,必须不时观照他者。但「他」和「牠」又如同镜子的两边,有时扭曲对方的形象,有时壮大对自身的想象,镜像处在随时破裂的状态,是一场无止尽的肯定与否定。
德希达(Jacques Derrida)认为,试图将非人的各种生物归于单一的动物性,就是象征上的暴力与漠视。「我们必须面对生命气息的万物(living creatures)的存在,牠们的多样性不是『动物性』单一且对立人性的特征所能聚集」(2002:415) 实际上,动物是个庞大的概念,包含的远超过我们能想象,对人却是一个简单的词汇,各式各样的生物种类,熟悉、陌生甚至不为所知,我们却习以为常的使用这个词汇。
因此,不仅要问人与动物的差异如何维持,也要问它们各自的同一如何持续?为何人总将动物性型塑成单一的概念,归属在同一的范畴?
这个问题指向人性与动物性的相互界定,也是人如何拋弃内在,并试图内化外在的过程。外在的动物范畴,和人内在的动物性紧密相关。这样的过程不仅是人与内在的裸命(bare life)的分离,也显现外在人与动物的分离。人不仅否定内在的动物性,也否定外在的动物。因为恐惧自身的兽性,而投射出外在人与动物不可混淆的规范。驯服动物的历史不是人对自然的胜利,而是在知识和规范中减轻兽性的威胁,所以试图框限和捕捉动物,无数的差异统合在单一的概念之下。
因此,动物性不是个动物的概念,是人否定他自身所创造的概念,动物性并非外在的概念,而来自人本身。投射在动物身上,形成看待他们的态度,对待牠们的方式。智能、语言、理性不会出现在牠们身上,但性、爱、欲望、愤怒、逸乐等充斥在这个模糊的代名词之中。为何我们需要一个代名词想象和投射?
自人性驱逐的动物性并没有消失,而找到具体的对象─动物,成为人自身的象征。既然内在的渴望无法实现,就以「动物」替代人的罪恶与卑劣,藉由牠们的死亡,人再次得到重生。人看待动物,犹如自我的投射,自身的矛盾也必须在牠们身上化解。因此,动物性是罪恶,也是拯救,作为一个替罪羊的概念,是秩序的破坏者,也是秩序的恢复者(Girard, 2002:53-54)。人杀死动物,就如同人性杀死身上的动物性,得到提升与教化,确保纯净与理性。人在动物身上寄予内在的渴望,又必须牺牲牠们恢复人的存在。人对牠们的厌恶,就是自身动物性的驱逐,人对牠们的感恩,则是终结混乱后带来的祥和,如同祭典中的动物,被赋予神性一般。我们爱恋与崇拜动物,却又能奴役和残害牠们,这是为何我们对动物的态度如此矛盾的答案。
然而,被驱逐、否定、遗忘的动物性仍会复返,以一种否定现实世界的方式复返,就如同人否定自身的兽性的过程。牠们以世俗否定的姿态若隐若现,这也是为何我们对禁忌的事物充满好奇,那些最危险、卑劣、无法忍受的景象,却能激起我们的兴奋和不安。那种情绪不是回归自然的安息,而是对曾经排除的狂暴本性,有似层相识的快感。动物性以社会排斥、恐惧的样貌迂回复返,那是来自混乱世界的呼唤,既恐怖又欢愉,既禁忌又媚惑,那是人的排泄物,拒绝承认的劣等品,但又如此亲密和熟悉。
而现在,要更进一步,将动物变成人们自身的写照。一种克服恐惧的方法,就是把牠变成人,光是驱逐内在的兽性,或是以知识规范分隔人与动物,都不足以消除动物性或兽性对人的威胁,一劳永逸的方法是把牠变成「人」。
交界之间
阿根本提到,例外状态是主权的核心,藉排除 (exclusion) 达成包含(inclusion)。交界之间,法令中止之处,才是主权最严苛之地。因此,法令真空的例外状态,被主权决断的时刻覆盖,所以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everything is possible) (1998:36-37)。他提到狼人的故事,处在人/动物、秩序/自然、排除/包含的交界处,法令禁止 (ban) 于城邦法令之外的例外状态,人人得而诛之而不犯法,也不构成祭献或牺牲。故事的最终,狼人转变成人并屈服在国王的主权之下。(1998:104-111)暗喻狼人必须转变为人,去除兽性达成人性的当下,是将自身性命交托主权的状态。
驱逐外在的动物或许容易,但真正的恐惧是内在人的人兽不分,具体表现就是狼人,这也是为何其在寓言故事里总带有危险和致命的特质。人兽间的混淆不清,或是介于人与动物间的尴尬地带,不仅代表象征秩序的破格,也呼唤出人内心的恐惧(每个人的深处都窝藏一头野兽)。驱逐或消灭狼人,就是设法恢复人兽分离的秩序,是人驱逐自身动物性的重复戏码。如阿根本所说,城邦的主权就是在这种驱逐与吸纳中确定(1998:90,105-107),人性的纯粹与稳固也在消除混乱状态(或说例外状态)得到再次的保证。例外状态不会造成主权的瓦解,反而成为运作的动力,这样的过程必须不断重复和再现,使得象征秩序与权力统治趋于一致。兽性是人性的潜能,它的不可能实现,促成人性不断确立自身。4
另一个例子是变种人(mutant),同样处于两者之间 (in-between) 的状态,他们被强调不是似人的一面,而是动物般的外观,或被称为怪兽(monster)。变种人的出生,总被视为一个地区的噩耗,一个不幸的预兆,如果不是一出生就加以杀害,就必须彻底的放逐,让自然的残酷剥夺他的生存,甚至连杀害他的人都会沾染厄运。他们的出生造成人无法理解的恐惧,他们破坏的不仅是象征秩序的清楚划分,更被视为自人体内在生出的变形、异种和怪兽,那个已经远离、排除、禁止的动物性,出现在肉体的扭曲之间。变种人包含着人内在恐惧的复返,化成肉身来到世上,因此受到最严厉的禁制与排除。牠们不见得如狼人有惊人的力气或神秘,也非古代神话的兽头人身,他们是披着恶魔的诅咒的人,怪兽落在凡间的丑怪印记,一个动物化的肉体,必须严加看管和囚禁,套上被对待凶猛野兽还严酷的锁链。他们不是外在人的自然世界,而是对人最隐密、颤栗的提醒,一个曾经驱逐的野兽又从体内诞生了。
傅柯提到不正常的人 ( abnormal ),怪兽或畸形就是一种「自然秩序指出宗教与城邦律法的毁弃,法律本身的尴尬之处」(2003:64)。怪兽本身是动物与人之间的混合,是逾越各种自然限制分类和律法的产物。然而,它又是自然秩序的一部分,嘲笑着城邦与神性秩序,挑战司法与医疗的系统。
理性世界拒斥传说和巫术般的话语,他们不再禁闭或放逐变种人,而将他们安排在人的秩序之中,医学矫治变种人,使他们符合人的平均比例,生物科技研究基因,设法找出控制的变项,消除体内的恶魔因子。知识科学的权力,极力抚平畸型的外表,在狂暴的外表上完成精确的手术,并为变种人的出现生产出各种理性的解释。
畸形或变种,与其说它们违反法律,不如说它们制造法律的例外状态,形成司法系统的困窘和沉默。这些处在法律之外的状态,它们引起不同于法律自身的响应,带来「暴力─单纯压制的意志,或医疗治疗和怜悯」(2003:64)。
驱逐狼人构成城邦主权,界定例外的同时,保证自身的合法性。科学以及生产的无数知识亦然,在界定病态与常态的同时,确认自身的机构与制度,以及知识生产的正当性,病态对于常态的关系并非孑然相对立,而类似于常态的例外,科学知识的生产必须不断找寻例外,将它们纳入规则之中,例外并不破坏科学话语的有效性,反而成为它们生产的力量。科学制造出病态,但无数的病态又促成科学。
兽性之谜
傅柯在《疯癫与文明》中揭露了动物性,看见人极力抹除身上的「兽性」,显现在疯癫的面孔。「疯癫变成某种供观看的东西,不再是人自身包含的怪物,而是具有奇特生理机制的动物,是人类长期受压制的兽性。」(1992:63)疯癫被指为泄漏的「兽性」,其实就是人轻视和憎恶的动物性,并非外在的野兽或恶魔,而是人们想象与投射的内在:
疯癫借用野兽的面孔。那些被铁链栓在囚室墙边的人不再是精神错乱的人,而是被某种狂暴本性攫住的野兽:似乎疯癫发展到了极点便越出了包容其最脆弱形态的道德失常范围,而借助某种突发的力量与纯粹的兽性发作结合在一起。这种兽性模式在收容院很流行,从而使收容院具有一种囚笼的形象,一种动物园的外观。(Foucault, 1992:64)
人与其内在的动物性剥离的过程,借着排除疯人的过程再度上演,在人禁闭和展示疯癫的同时,傅柯点出一个吊诡的局面,禁闭疯癫是为了规训兽性,使人从野兽变成驯服的牲畜,却提醒人的自然存在:
人身上的动物性不再具有作为另一个世界标志的价值。他已经变成人的疯癫,人处于自然状态的疯癫,只与自己有关。这种以疯癫形式发泄出来的兽性使人失去特有的人性。它并不把人转交给其它力量,而只是使人完全处于自己的自然状态。(Foucault, 1992:65)
我们不断藉由指认他者以确定自身的存在,排除他者同时,将其纳入自身的体系。如傅柯提到的知识体系,一直以人自身作为支点,用各种暗喻描绘世界观。动物或动物性,总是与人对立且次等的状态,人对动物的态度,如同对待自身的动物性,想尽办法驱逐和远离,现在则禁闭和展示它,以至于藉理性之名分隔、管理、控制,不仅排除疯狂野蛮的肉体,也将牠分解和纳入秩序中的元素。
傅柯认为动物并非一开始就等同于自然的秩序,而是不断对抗、威胁着自然秩序,是在「人作为理性的动物」为一种尺度之下,动物失去否定的力量,成为自然秩序一部份,哲学有如人类学,将各种异质文化规约到单一中心秩序的诠释。 (Foucault, 1992:17-20)
德希达提出相似的观点,他认为命名/指称(name)动物,将其它动物(creature)都归属在一个范围,并称为「动物」或「动物性」,就是确认人性 (humanity) 的方法。人是建立在动物缺乏的事物上(语言、理性、逻辑等),理性/非理性、哲学/隐喻、人性/动物性的分隔与位阶,维持两者差异,建立稳固和单一界线,关闭各自开放的可能。
德希达认为这个界线必然是断裂的深渊,必须藉由「书写差异,纵深、多元、复杂此界线」(2002:415),跳脱逻辑中心主义,动物性必须遭逢解构,人与动物(或人性与动物性)非固定的两个对立端,而能无限扩充各自的意义。但究竟如何扩充、书写或想象,才能够跳脱排除/吸纳的逻辑?才能破坏、解开、扭曲自我/他者的象征暴力体系?
德希达提出「他者的凝视」(other’s gaze),是一种从他者出发的逻辑,扰乱自我的建立,使其无法轻易被稳定的二元对立掌握。因无法确定他者,将造成确认自我不断延迟 (arrive late),如同标题「待续;未完」(more to follow),多元、分歧、差异、摇晃的他性,促使自我/他者之分的象征暴力机制无法顺利运作。
而动物性又为何总是单一、暴力、单向(人是主动者)、劣等?德希达虽然提出动物总是建立在缺乏的状态,但却并未继续讨论为何动物性被建构成如此?或说动物性和人性的关系在二元对立之外,还有什么样的内在矛盾?
在The Open: Man and Animal中,阿根本提到自十三世纪以来保留许多珍贵画像的希伯来圣经,描绘人类历史的终结,在末 世的酒宴上,皇冠底下的并非人的面孔,而是具有动物头颅的人身。(2004:1-3)
这幅人兽不分的图像引申的疑问是,历史的终结之后,究竟留下了什么样的人?或说他/牠还是人 (Man) 吗?亚历山大‧柯耶夫(Alexandre Kojeve)受到黑格尔的影响,认为人不断与自己的动物性分离,人必须要活在这个紧张关系中:
人并非生物学定义的物种,也非一种不变的物质,而是处于一种辩证的紧张关系,不断和内在的动物性分离,以维持人性。人必须不断超越和转化支持自身的人类科学意义上的动物,藉由否定的行动,才能主宰,以至于摧毁自身的动物性。(Agamben, 2004:12)
但为何人要超越和转化动物性?或说动物性从人身上分离的原因是什么?为何人类历史中充斥驱逐和吸纳,直到人将自身当成动物,将动物当成人?
阿根本提到,「柯耶夫专注的是人与动物 (人类科学意义上的) 关系中的否定与死亡」,人必须不断超越动物性而达到人性的过程,
但相反的,现代人关注的是其动物性生命(animal life),意即傅柯所说的生命权力(biopower),自然生命(natural life)成为权力的对象。动物性的身体是一个观念论思想未能解决的残余,我们这个时代的哲学困局(aporia)符合了身体为何总是不断 地被提出,并区分成动物性与人性的困局。(2004:12)
现代政治将人视为动物性的存在,我们前往的不是一个超越动物性、大写的人,而是回到我们不愿正视的内在动物状态,人试图驱离的兽性又回到身上,以另一种姿态规训在国家的生命政治之下。
阿根本讨论西方区分(divide)生命的传统,从亚里斯多德的定义,可看出一种特定的方法论:当我们要定义「某物是什 么」,总是先界定「某物属于什么」,因此,定义一件事物,必须先将某些特性选择出来,使其与自身其它部分分离,维持范畴中的一致。在现代医学的历史,自人区分出两种生命是必要的,一种是植物性、主管营养的生命(vegetative life),另一种是关系的、联络外界(relational life)的生命,手术和麻醉的成功,就是建立在两种动物生命的区分。至今,一个人是否死亡 ,在于判断其单纯的生命状态(bare life),而与脑部活动或主体无关(Agamben, 2004:15)。
回到之前的问题:为何人与动物、人性与动物性、人与自身的兽性必须分离?两者关系总是对立的上下两端?阿根本提出这样的答案:
我们能够将人与其它生命对立起来,并同时规划人与动物之间复杂的生活规范5(economy)(不见得是祭拜),只因为某种类似动物性生命的东西,是从人之中(within man)分隔出来,因为衡量和认知人与动物的疏远或接近,一开始就在最亲近和最本质的地方发生了。(2004:15-16)
为何人必须被分离成两个生命,必须排除动物性的生命,人与动物的分离,人性与动物性的分离,人与非人的分离?阿根本提到,这也是西方哲学一直以来强调身心二元、身体和灵魂、心智和肉体的传统必须面对的问题。因为,人自身与动物性生命的分离,在于政治和科学的操作,如同傅柯提出的生命权力,必须运作在裸命的状态,人的权力和价值,在这样分离与排除的过程运作着(Agamben, 2004:16)。
动物性源自人本身,并非异质物或外来威胁,而是内在的必然。我们一味强调人/动物、理性/非理性的区别,但它们却来自同一起源,不断确定自我而进行的分离与排除。人必须要面对自身的动物性,打开僵化的分界,更应意识到不断制造分类(taxonomy)与分离(separate) 的机制:人类的科学,如何造就动物性的分离与人性的一致,将人的裸命摊在理性之下成为生命政治的单位,以主体之名成为可操作的客体。至今,甚至扩及非人的存在,同样地,在人性之名下,对动物重复人自身的历史:驱逐动物性,同时含括在人的秩序里。
阿根本认为,我们应该思考如何阻止这个机器的运作,不再使自身处于拋弃/吸纳的过程。开放人与动物的界线,或说人性与自身动物性的藩篱,此种开放并非将两者同质化,而是开放差异的可能与渗透,重新与自身与外在的动物共处。就像人性历史的终结,世界不再属于人,也不属动物,而是一个动物头的人身,人与动物分界消弭的世界。
复返与倒转
动物性原本内在人之中,因为恐惧人兽不分的状态,人极力排除动物性。对于强调理性的人,这种排除,不仅是人对自身的否定,也反映外在的驱逐。这是人自身的投射,也是对内在本性的移情作用。不仅是人性与动物性的分离,也是外在人与动物的分离。这样的分离使人在动物身上,同时展现亲密与蔑视、爱护与凌虐、崇拜与杀害的态度,以动物的牺牲,换来人的存在,人驱逐动物,如同人排除动物性的再次演出。人看到外在的动物,被他自身分离的动物性框限,所以看到的永远是自身动物性的投射,永远是单一、对立、次于人性的,形成二元对立的象征体系。
然而,被驱逐的动物性仍会不时复返,不论显现在狼人、变种人、疯人身上,或藏在世俗中最禁忌的事物,如性、排泄、杀戮、血腥之中,人既怀念又恐惧,人性处在不安之中,因此,排除/含括的过程必须不断地重复,不断地寻找新的对象。在《神圣者》中,现代政治难道不是人与自身动物性生命的分离状态,交出裸命成为公民?生命政治难道不是将人呈现为动物的存在?排除的结果不是理性的主体出现,而是随时可被拋弃的裸命状态,也是人类科学机器运作的结果,这是阿根本展现裸命/主权的吊诡情态,是人性自身的否定,也是人自身的客体化。
现在,人要重复自身的历史,以动物为对象,上演一段驱逐兽性、确认理性的过程。在理性之名下,相信动物有自身的权利,剥除动物的动物性生命,成为生命政治的单位,将动物的生命交在人的秩序中看管。最后我们看到的,仍然是动物,只是一只彻底驯化的野兽,一头生命政治的牲畜。
捕捉的历史到此,是终结,还是开启?
牠们/他们?
为「人类一切均为平等」的主张,在人类中寻求平等特性的「最小公约数」,意即获得平等对待的基本特征,可能面临这条界线溢出人类,而达到「一切物种平等」的推论,因为符合平等的特性也适用动物。
(Singer 1996:407)
1975年,彼得‧辛格(Peter Singer)出版《动物解放》(Animal Liberation),开启「动物权运动」伦理学的根基;1984年,汤姆‧里根 (Tom Regan)的著作─《动物权的案例》(The Case for Animal Rights),则从哲学的论证中,更加确定动物权利不可侵犯,以及支持动物权的理由和实践。辛格强调的是动物与人的伦理关系,而「动物权」只是减少动物痛苦(less pain)一 种有力的修辞。里根则直接点出动物与人一样有与生俱来的权利(right)。
辛格采取边沁(Jeremy Bentham)的功利主义(Utilitarianlism),减少痛苦、增加快乐,他认为我们应该以「承受痛苦的能力」作为衡量标准,画出一条界线,只要界线内的物种都有免于受到伤害的必要,「所有动物一律平等」,如果只是保护人的利益,就是「物种歧视」。与辛格相反,汤姆‧里根反对功利主义的观点,因为那只涉及个人,而非群体的利益。他同样主张所有动物一律平等,但更进一步,他提出只要是生命的主体(subject of life)都有与生俱来的价值(inherent value),每个生命都有一个,没有介于之间(in-between)的情形。(Tester, 1991:3-10)
辛格着重某些行为的后果,造成对物种的不道德,里根则在意与生俱来的权利不被尊重的情形。(Tester, 1991:7)
我们必须先定义权利的范围,哪些动物应该划入这条界线内,全部(里根的天赋动物权)或是某些(辛格的痛苦能力界线)能进入这层权利的保护?如何为其订下生命的契约?我们不再问动物是什么,或牠(它)们如何成为动物?因为跳脱动物本质的思考,将会模糊动物权的基本预设。动物性的「差异」不会出现在动物权的论述中,追求无限差异的可能,只是模糊权利的对象,阻碍权利操作的可能,更造成动物权理论指出的「物种歧视」。
如同人将动物性加在动物身上,成为一个镜像的投影,人再次将人性赋予动物,使动物如人一般的存在。人有人权,动物 有动物权,这个建立在权利和自由意志的约定,将所有动物归纳出一个共同单位:单一的裸命,牠的生命是法律保障的对象,也是主权得以行使的范围。
与动物权的论述交缠的是人对自身的观点,也是文明形成的态度,凯斯‧特斯特(Keith Tester)提出这样的假设:
这个假设是动物权的概念极少跟动物相关,更重要的,这是区分和定义人性的社会计划中的一部份。动物对人思考自身是有用的。处于落入无用话语的危险,动物权可被视为社会存在的本体论(ontology)。甚至,可被视为这些哲学家:彼得‧辛格、汤姆‧里根和史蒂芬‧克拉克(Stephen Clark)开始表达他们的疑问,因为只有哺乳类动物才有的问题,一个先天的裂缝,是关于非哺乳类动物的道德关联,试图从人类的观点分类这个世界。(1991:48)
过去我们捕捉动物的身体和形象,成为我们肉体和精神的一部份,现在,将进一步,将人自身的存在状态,加在动物身上。动物和人的关系从未如此亲近,借着排除/含括动物的生命,完整地将牠捕捉到人性的体系。
因为人类科学的运作,自人身上分离的动物性,反而成为人的动物性存在,生命政治运作的基本单位。而今,在自身成为彻底的客体之后,寻求下一个客体化的对象。意图在动物身上建立的权利,难道不是似曾相识:理性主体和自由意志背后的基础,是主权与裸命不可分割的相互建立。
权利的条件(痛苦界线)不只藉助哲学的功利主义,更仰赖科学论证(尤其是神经科学)6。科学不只建立人性和理性的帝国,现在要将这秩序遍及动物身上。「人道」、「动物有权」、「为动物立法」无数口号,是否又听见驱逐兽性/成就人性的回音缭绕?各种动物的存在,也将被抽离成无数同质的单一单位,系于崇高的权利与法律,「凡动物均有动物权」─毫无物种歧视的宣称,是生命政治的权力渗透。
人总试图使动物成为掌控、谈论、分析的话语,藉知识体系理解甚至治理这个世界。人为的知识体系,如同培根(Francis Bacon)名言「知识就是力量」,成为傅柯说的「知识就是权力」,将扩展到动物身上,在科学无数的客体化操演中打造出大写的主体。如同生命政治的操演:激进的同质化和重新定义生命,另一种生命的政治化过程。
当我们抨击加诸在动物肉体上的虐杀多么暴力,却忽略象征、思想、合法的暴力,如此粗暴地规范和限制动物,普遍化动物性成为单一的权利,成为我们权力的领域,我们无法以其它方式思考牠们,就如同我们难以其它方式面对自身。
处在一个许多价值交错的社会中,应该用哪种框架看待问题?人与动物的关系不只是文化的问题,更牵涉到伦理的问题。但是哪一种伦理?是普遍、单一、铭刻在论述上的伦理,还是讲求差异、多元、弹性、在每个抉择之前,展现当下处境的伦理(尤其是如此复杂的「动物」本身,以及如此矛盾的人/动物的关系)?
我们无法处在单一的伦理准则,每种伦理观点都包含着文化价值的型构,动物权是一个自欧洲(尤其在英国)向台湾社会进入的政治运动,动物权本身如何型塑出来?它包含什么样的政治处境?在台湾的论述中结合何种价值与信仰?又在什么样的场域和时机中呈现?这些都是我们必须思考的问题。当动物权为动物找到一种声音 (voice) 时,我们是否该问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声音?是否掩盖了其它声音 (sound) ?
意义重大的他者(Significant otherness)
一家宠物食品公司推出好狗狗公民计画,…一只堪称是好公民的狗,必须能通够十项测试,包括接纳友善的陌生人、礼貌端坐接受拍抚、仪容修整、能让主人以狗链带领外出散步、走过人群、接受主人坐下及停留的指令、随叫随到、和其它狗狗有礼貌的应对、有自信地面对外界干扰、以及暂时接受信赖友人托管等。7
唐娜‧哈洛维 (Donna Haraway)在《同伴物种宣言》(The Companion Species Manifesto)中,以人身边的「好伙伴」(partner)─狗,被视为「同伴物种」(Companion Species)的故事,思考人与动物的关系。她提到这本书的哲学思考:
真实是一个主动的动词,而名词似乎像动名词比八脚章鱼有更多的吸盘。它们彼此之间的相互延伸,藉由它们的「理解」(prehension)或抓取,存有(being)彼此组成自身。存有并非先于它们之间的关系,『理解』有其结果。这个世界是在行动之中的一个环节(knot)。(Haraway, 2003:7)
我们对事物的理解,如同章鱼的吸盘,在不断抓取中形成,我们认为某物是什么,是依据我们与某物的关系,世界的存有,在关系的变动中形成。我们并非一开始就将狗视为「同伴物种」,而是在对待狗的各种方式选择其中一种,型塑成现今对待狗的态度与作为。替狗美容、整型、买名牌、住旅馆,给狗人般的待遇,各式各样的狗机构、狗证书,如训练学校、参加比赛、血统证明、身分证、芯片,再再为狗建立纯正的系谱与清楚的行为规范。狗和人的世界一样复杂,牠不再是牲畜,而是家庭的一部分,床边的亲密伴侣。将动物形塑成人的一部份,宠物不再是动物,而彻底脱去动物性,成为人的物品(object),如 布什亚所言,「人类自恋的家居世界组合,以及维系人际关系的无力,转而投注感情的安定之处」(1997:99-100)。
但狗不必然是一个物品,我们不见得要循同样方式对待动物,哈洛维认为动物处在不断变动的建构过程(contingent foundations),这不意味它是虚构的,而是一种基于不同时代、地理、空间的变动概念。「没有任何一个同伴在这层关系发生前存在,这层关系也非一劳永逸的在那,是长久以来历史的独特和持续的变动使然,形成自然与文化,形成自然的文化(naturecultures)」(Haraway, 2003:12)。
不断形构的动物性
哈洛维认为「同伴物种」是关于四个复杂的组成:「共构(co-constitution)、有限(finitude)、不洁(impurity)、历史性(historicity),同伴物种宣言则是关于历史独特中自然和文化无情的内爆,狗与人的生命的接合,互为意义重大的他性(Significant otherness)」(2003:16)。狗并非生来就是我们的伙伴,狗与人共存的命运,充满历史和空间的差异,有时甚至远超过现代标准能够衡量,人与狗从彼此身上得到改变自身生活方式的重大转变。
我们与动物的关系总先于牠们的存在,亦即牠们之所以是什么,在于我们和牠们维持的关系,哈洛维将「关系」(relation)作为一个分析的最小单位,寻求重新磨塑(remolding/remodeling)的机会,重新看待我们身边的物种,也使我们必须随时调整自己,寻求与他者的适当的关系与距离。
当我试图理解动物是什么,会发现人与动物的关系是一张复杂而矛盾的网络,因为不同的社会结构与文化价值,建造了动物的各种存在。历史和地域的有限性,限制我们对动物的思考,使我们误认为动物天性如此。试图跳脱我们对动物的本质式、历史性思考,藉由去除是什么 (being) 的定义,才能从不断变动的「关系」,发现更多动物的可能性(may-be)。而非将动物化为人,使动物成为「知识/权力」的对象。
甚至,我们必须拆解「动物」这么一个巨大的概念8,从自身与不同物种的关系中思索各种可能,动物性是难以去除的他性,是我们自身动物性的提醒,也是无法被知识或语言约简的差异。动物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他者,我们有责任向牠们开放,接受牠们的歧异,并且响应我们的态度。
参考书目
Baudrillard, Jean着, 1997(1968),《物体系》,林志明译,初版,台北:时报。
Foucault, Michel着,1992(1965),《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Madeness and Civilization: A History of Insanity in the Age of Reason),刘北成、杨远婴译,台北:桂冠。
Girard, Rene着,2002(1982),《替罪羊》,冯寿农译,北京:东方出版社。
Singer, Peter着,孟祥森、钱永祥译,1996(1975),《动物解放》(Animal Liberation),台北:关怀生命协会。
Agamben, Giorgio, 2004(2002), The Open: Man and Animal. Trans. Kevin Attell,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 1998(1995), Homo Sacer: Sovereign Power and Bare Life. Trans. Daniel Heller-Roazen,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Derrida, Jacques, 2004, “The Animal That Therefore I am (More to Follow)”, Trans. by David Wills, Critical Inquiry, Vol. 28 (Winter 2002) p. 415
Foucault, Michael, 2003, Abnormal: 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45-1975. Trans. Burchell, Graham, New York: Picador.
Haraway, Donna, 2003, The Companion Species Manifesto: Dogs, People, and Significant Otherness. Prickly Paradigm Press.
Regan, Tom, 1988, The Case for Animal Rights. New York: Routledge.
Tester, Keith, 1991, The Humanity of Animal Rights. New York: Routle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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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De Anima”为《亚里斯多德全集》第三卷的一篇,拉丁文“Anima”是希腊文“An-aeima”,指的是「带着血液的存在物」,也就是拥有灵魂者,也作气息、呼吸、生命。在书中谈论的是「灵魂论」,所以英文本篇名为“On the Soul”。亚里斯多德在此探讨生命的原理,不仅是人的生命,也包含动物和植物。
2在阿根本文中,希腊人认为「好的生命」意指「政治的生命」。
3阿根本提出的anthropological machine,不只意指人类学的机器,文中的意涵是关于如哲学和政治学,系于生命政治的科学机制,以至于现代的医学和生物学,因此作者译为「人类科学」。
4兽性对于人性,处在可能和不可能实现之间。而潜能之所以为潜能,在于它的无法实现。人与兽的关系,由于不断否定兽性实现的可能,使得人性得以续存。因此兽性是人性不可能的实现,又是人性实现的潜能。
5“economy”从字源上看是“eco-nomy”,生活与规范的结合,虽然现今的意义是「经济」,但就文中的脉络,作者认为译成「生活规范」较符合人与动物之间的复杂关系。
6因为辛格的痛苦界线在于是否有感知痛苦的中枢神经,而目前的科学结论是植物和某些软件动物不在此范围内。
7 引文出自〈犬子岂可养不教〉,中国时报,1997/3/19,5版。
8 如本文作者不断谈论「动物」或「牠们」,也是在生产另一种知识,在文本中书写同一与差异,陷入将动物视为单一整体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