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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赟:形而上学、虚无与现代性意识
管理员 发布时间:2002-12-22 22:57 点击:3562
来源:中国学术城[提要] 现代性意识为同一性与主体性的形而上学所支配,现代性世界观把人设置为主体、把事物表象为图像。古代世界观中具有创造特性的上帝的形象在现代被移植到人的存在中,人成了自由自律的创造者,而创造(创新)与自律遂成为现代性的意识形态。现代性的形而上学根基于虚无,并把虚无作为存在的开端,古典世界中从无生有的宇宙图式在现代成为主体从虚无领悟存在的方式。这是因为,从虚无的观念中,可以生发出创造与革命的现代性意识形态。中国哲学中主导的探询存在的方式--隐显的范式对于有无(存在与虚无)的范式具有颠覆性质,通过这种范式,可以进一步去探求克服形而上学与现代性危机的出路。
现代性作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构成力量,它的成就是非凡的,它使我们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历史时代,在某种意义上,现代性构成了人类当下的处境或存在本身。任何对现代性的简单否定本身都是一种对于我们当下的存在状态、对于我们置身其间的世界的敌视。然而,在肯定现代性成就的同时,检视现代性意识得以立身的基础及其问题,又是把我们从作为当前人类整体的意识形态的现代性的"短视"中解放出来不可或缺的工作。本文试图站在批判的立场在古典世界观与现代性意识之间作出一些比较,为揭示现代性意识的起源作出一些哲学层面的思考。
一、 现代性意识与形而上学
二十世纪的卓越思想家海德格尔、阿多尔诺、哈贝马斯等等的工作表明,主体性与同一性的形而上学的神话构成了现代世界的内在"基础",通过这一"基础",可以理解现代性现象的各种性征。
海德格尔明确指出:"形而上学建立了一个时代,因为形而上学通过某种存在者阐释和某种真理观点赋予了这个时代以其本质形态的基础。这个基础完全支配着构成这个时代的特色的所有现象。"海德格尔所说的"这个时代"就是我们置身于其间的现代,现代的根本现象如现代科学与技术的本质是"与现代形而上学之本质相同一的",而现代的第三个现象:艺术进入美学的视界内,成为体验的对象,第四个现象:人类活动被当作文化来理解和贯彻,以及第五个现象也即弃神(诸神的隐遁),等等,都根植于形而上学的进程,并可以从这个进程获得解释。[1](p884-887)在海德格尔看来,形而上学把人设置为表象事物的主体,而与此相应,世界被把握为图像。这就是说,在人的视野中,事物失去了其自身的"语言"与"本质"(加达默尔)[2](p70-82),必须通过人的表象活动才获得它在世界中的存在。换言之,只有存在者作为被表象者,它才能进入现代世界;也只有仅仅把事物作为被表象者,人才成为现代世界中的主体。"对于现代之本质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两大进程--亦即世界成为图像和人成为主体--的相互交叉,同时也照亮了初看起来近乎荒谬的现代历史的基本进程。"[1](p902)
现代形而上学一方面把人塑造成为主体,另一方面把事物与世界视为被动的客体,就连上帝的存在也是由主体来设置的。这样,人就成为自由的创造者。创造或者创新正是现代性的意识形态。即使是在后现代主义者那里,创造与创新仍然被视为最后的救星。然而,在古代世界观中,人是自由自律的创造者的意识是完全陌生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康德有句名言:"大自然的历史是由善开始的,因为它是上帝的创作;自由的历史则是由恶而开始的,因为它是人的创作。"[3](p68)与其说康德在这里叙说的是自然的历史与自由的历史,毋宁说他叙说的是古典世界观与现代世界观的差异。在古典世界观中,真正具有创造能力的是上帝,上帝是创造者而不是被创造者,但人则是被创造者。这就是说,在前现代,创造性并没有成为人确证自身存在的方式,相反,人必须通过对于世界本有的自然秩序与结构而建立自己的生活,一种内含自我平衡和自我维持机制的生活方式被作为追求的目标,对于这种生活方式而言,世界的存在表现为一种稳定、和谐的结构,这一结构不是控制和改造的对象,而是敬畏之心进行苦思冥想的对象,或者是进行坚持不懈的刻苦钻研的对象。[4](p111)但是,现代世界日益深化的对于世界观的解魅,使得世界再也没有什么神秘性、敬畏性而言,不仅如此,世界现在作为物质材料(matter)而存在,这意味着世界需要人的治理、加工与控制才成为世界,对于被加工的世界而言,它具有现成的、稳定的因此也是可以被把握的规律和本质,这就是渗透了现代世界的物质世界观与可知的认识论。它必须被作为现代的现象,而不是哲学的一般问题来加以理解。如果说,在古代世界中,被"改造"和"控制"的对象是人自己,那么,现代世界观则强调通过改造外部世界来释放主体的能量,现代人正是通过创造一个新世界来创造自身的。与此相反,古典世界观强调的对于人自身的控制里隐含着的乃是自我更新的而不是创造的价值。而且,在这种自我更新的价值中,隐含着"荒野文化"所支撑的自然主义信念,自我更新的意义就在于与外部世界的协调,它是为世界的原有的平衡与和谐的维持所要求的。由此可见,现代意识其实是把古典世界观中上帝承担的角色移植到人的存在中去,于是创造者不再是上帝,而成了人自身,"创造在以前是圣经的上帝的事情,而现在则成了人类行为的特性。"[1](p774)现在,上帝的存在反而要通过人的存在才能作出可以被接受的说明。反过来说,现代意识所塑造的自我正是古典世界观中形而上学的终极实在(上帝)的一个颠倒了的表达。
在人成为创造的主体的同时,人也成为自由自律者。或者说,创造性在现代被理解为人的自由的最为充分的表现。杜普烈(Louis Dupre)的如下陈述在客观上可以视为对于现代性意识的一种揭示:"自由远非仅对早已由上帝建立好的价值说''是''或''否''的能力。其标志不在认可先在价值,而在创造价值的能力上。……创造性构成了自由的本质。"[5](p402-403)事实上,现代世界观是把自由作为重要的价值来阐发的,而且,自律而非他律被视为自由的真正表现形式。这样一种自由观念导致了作为现代根本现象的个人(或个体)主义。
构成这种个人主义精髓的是,主体是自我定义的、自我决定的自由主体。泰勒曾命名为"点状主体"(punctual self) [6](p239-265)。对于这种主体而言,人是在对于世界的出离中来解放自身,并获得自身的价值的。世界不是被视为人的家园,而是被视为一种阻碍着个人释放自身潜能的力量--一种非我。而自由也因此被视为从非我中的解脱。这是问题的一方面。另一方面,个人的自由被视为个人自己的事情,一个人必须自我负责,自由主体被理解为自我决定、自我主宰的自律主体。这就是说,现代性意识假设了自我与非我(他人和世界)之间有着明确的界限,正是这种界限,构成了自己建立自己(自我定义或自我规定)的主体观念。与此相关的是,人从一开始就被构想为成熟的具有理性判断能力的人,而不是在与世界秩序的协调的活动中逐步走向成熟的,人可以在自己的纯粹内在性中找到完善自己的全部资源,这样一种完满自足的成熟主体,其实也是古典世界观中形而上学上帝的形象在人自身的一种移植。与此相反,古典世界观向来没有把人的自由理解为自律。对于古典思想而言,一个人与他人和世界的界限并不能被明确性地划定,我与非我的对峙是一个假想的(supposed)对峙。世界本身具有一种"自然"本性,事物内在的稳定与和谐表现为事物自己如此的秩序,它不需要经过人的特意的治理与改造就是如此的。一个人只有融入到这个和谐的自然秩序中,只有融入到自然或上帝的怀抱中,自由才不会仅仅出现于词语建构的世界中作为理念而存在,而是实实在在的,它本身就是存在。换言之,对于自然秩序的参与被视为走向自由的途径,也是自由的实在表现。
对此,美国学者维塞尔(Leonard P. Wessel)有过恰当的概括:"人把实在以及对实在的思考当作思想的本源。思想的结构并不是实在(应该)如何存在的标准。实在,即真实的存在是人的认识活动的开始与结束,所以,中世纪的人习惯上认为,人的思想活动就是让自我与非主观(extrasubjective)存在保持一致。思想若要保持自身的一致就必须与实在、也就是先在的存在保持一致。在中世纪人们的思想中,自由并非摆脱外力(非主观力量)决定的自由。自由也不是将自我从非我中''解救''出来,而是和谐地融入客观事物整体之中。''现代的''自律说认为人是善恶的本源。这个观点对中世纪的人来说可能是万恶不赦的东西,而且已经不是在提倡自由而是在张扬无法无天了。"[7](p35)从这个角度看,现代意识所塑造的完满自足的自我不是从他者与世界中返回并成为自身的,主体回归自身的道路被构想为从自身返回到自身的过程,而且,作为他者的事物成为事物自身恰恰需要依靠这种现代自我的施设。在这里,我们又一次看到了古典世界观中的上帝的形象在人身上的再现,或者说,现代性意识正是按照古代的上帝来构想人的自我形象的。
由此,在现代性意识的底层,流淌着的依然是形而上学的血液。形而上学构成了我们置身其间的现代现象的基础。然而,在现代意识的批判者如在海德格尔等人那里,形而上学思想范式的解构被建基于虚无之上,虚无的体验被视为逃离形而上学的重负、返回真实的存在的开端。然而,依照笔者的看法,虚无与形而上学乃是同一层次性的意识,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形而上学奠基于虚无。当我们朝向虚无的时候,我们其实已经不自觉地落入了形而上学的陷阱,而这极大地阻碍了我们对于现代性意识形态的反省。下面我们就要追问,形而上学意识为什么会借助或通过虚无来达成?
二、虚无与形而上学
希腊哲人巴门尼德受女神指引向人类指出三条道路:存在之路、虚无之路与要死者之路。但是,在希腊意识所代表的古典世界中,虚无之路被认为是歧途,它完全被思想与言说排除。巴门尼德如同一个斗士,雄辩地要求人们避开虚无的迷失(myth)。这似乎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隐喻,它以一种特别的方式表明,古典世界观没有选择虚无之路。
但是,基督神学却迷恋着这条道路,在新柏拉图主义与基督教合流之后,上帝或终极因这些形而上学的观念越来越倾向于以"无"来表明自身。达马斯基奥斯(Damascius,约480-550)就把太一(henosis)称为无(the no-thing),他曾提出两种虚无的学说,他所说的第一种虚无就是居于万事万物之上的第一者(the first),包括太一和上帝(the Being),这种虚无具有不可穿透的黑暗的特性,它被视为世界的唯一"本源"(principle),是作为世界的开端而存在的。正像莱斯泽克·柯拉柯夫斯基(Leszek Kolakowski)所说的那样,既然虚无是作为初始因而存在的,那么,它就需要它的形而上学的后代[8](p46-52)。柯拉柯夫斯基还说:"人们一旦决定了基督教的和犹太教的传统的上帝确实是绝对者,关于这种无的神学逻辑看来几乎不可避免,"[8](p56)尽管托马斯·阿奎那曾经提醒人们:上帝与虚无乃是两种造物主,而由虚无造就的事物本身趋向于虚无[9](p408)。
作为世界的开端的存在一旦从存在者的视域来加以理解,那么,对于存在的描述就不可能避免虚无,"在仅仅适合诸多事物的世界的话语里,上帝必然地是非某物(not-something)或非物(no-thing)。在此,语言分崩离析(breaks)。"[8](p56)也就是说,虚无成为以形而上学的方式描述事物的必然结构。对于这种意识而言,虚无乃是作为存在的开端得以被领悟的,领悟存在就是领悟虚无。因此,正如黑格尔在《逻辑学》中所讲的那样,"纯粹的存在和纯粹的虚无是同一的。"
现代性的意识在一定意义上表现为对于古典之路的反叛,它选择的不是巴门尼德所谓的存在之路,而是虚无之路,并把它作为通向存在的开端。虚无成为现代现象的重要构成,被作为理解存在的境域而进入存在论的叙说中。海德格尔指出,对于虚无的发问方式足以成为对在者发问的标尺和标记[10](p25),追问虚无的问题贯穿与笼罩着形而上学的整体[1](p149)。
那种"虚无构成存在的开端、我们通过虚无而进入存在"的观念,其实来源于对于日常生活中如下的体验的提升,这就是,只有在失去了以后,人们才能体验到存在的意义,正如只有体验到死亡,人们才理解生命一样。正是出于这种日常体验,印欧思想向来把生存之道理解为建基于死亡之上甚至是走向死亡的学问,佛教所谓的涅槃、基督教中耶稣的受难,都是新生(新的生命)开始与展开的形式。换言之,这种思想范式认为,要想获得真正的生命,我们就必须首先领悟死亡。同样,要想走向真实的存在,就必须从虚无开始,真实的存在是从虚无诞生的。古代世界中"从无生有"的具有形而上学意味的宇宙发展图式,到了现代性意识中,被理解为存在向人敞开的方式。也就是说,现代性意识认为,"无中生有",人们是由于领悟虚无而领悟到存在的。
基督思想之所以特别重视虚无,这是与其创造性的观念密切相关的,虚无是这样一种概念,它构成了创造得以可能的前提,没有虚无,就没有真正的创造。创造本身就是把没有的东西生产出来,对于基督思想来说,创造必须是一种从无中(ex nihilo)的创造,创造与否定性的虚无具有不可分割的联系:"如果创造不是从无中创造出来,它就不是真正的创造而是安排、排列或流出,因此,无造成了创造的整个特征,至少是关于创造的某种观念。"[11](p83)这就是说,如果创造不是根基于虚无,那么,所谓的创造其实不过是某种既成存在在特定情境下的展开,被创造者仍然是创造过程之前的某种存在的不同的存在形式,它所具有的仅仅是存在状态的转移,而不是根本本性的改变。所以,创造的观念必然是从无而生有,而其所得之"有"不是既成之"故旧",因此也无所谓之为"新",是故可谓之为"创造",而不可谓之为故物之"更新"。这就是说,作为现代性意识的创造观念不同于古代的自我更新的观念。
由这种虚无与创造所支撑的形而上学,导致了欧洲现代思想传统根深蒂固的"革命"纲领:新的时代的来到,是必须通过"现存在"的彻底中断才得以可能的。把当前的世界结构与组织形式彻底归之为乌有与空无,而后将其毁灭到一无所有的田地,而后对于一切进行重组,进行构造。这样一种革命的实践就彻底中断了事物的现有含义,而重新赋予一切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意义。这样一种革命构成了现代性意识形态的一个有机构成部分。从法国大革命到十月革命再到文化大革命,革命实践与革命话语从西方进入东方,并成为牢固的意识形态堡垒。而在革命时代结束之后(1975年代以后),它又融入创新、创造的意识形态中去,继续影响着人类世界。如今,创造与创新本身成了价值,而不再是价值承载。与这种革命思想相联系的是,是"乌托邦"意识的兴起。古典时代虽然同样存在着"理想国",但是后者并没有借助于未来的名义,并没有与革命联姻。而现代的"乌托邦"则是作为一个由词语建构起来的虚无世界向实在世界进行的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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